面对“拉美开裂的血管”
在当代国际交往中,甚少听说政治领袖互赠书籍的事。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书是思想的载体,若不小心送错了对象,就会变得无趣;其二,在浮躁不安的当今世界,有心思且有时间看书的领导人大概不是很多。
不过,也有例外。在上星期的美洲国家峰会上,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把自己喜爱的一本书赠给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国际舆论中引起了一番议论。此书名为《拉美开裂的血管》(Open Veins of Latin America),副题为“被掠夺五个世纪的大洲”,作者是拉美最负盛名的左翼作家之一加连诺(Eduado Galeano)。从书名看,该书的反西方立场跃然纸上,而查韦斯又是反美急先锋,赠书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试图影响奥巴马的拉美政策。
此事经过媒体报道之后,美国保守派眼中的“社会主义者”奥巴马,想必会感到一点尴尬。因为在此之前,有共和党议员就指责说,奥巴马在峰会期间对查韦斯过于友善。在后来的记者会上,奥巴马在被追问之下解释说: “我想,赠书给我是个好姿态。我毕竟是读书之人。”
独特的风格和诗一般语言
这一充满政治含义的花边新闻,使《拉美开裂的血管》在全球畅销。笔者也喜跟风,在书店里竟然找到了唯一一本英文版,由纽约的“每月评论出版社”出版,1971年首印,距今近四十年。
在为该书的序言中,拉美女性小说家阿兰德(Isabel Allende)把加连诺称为“超级天才”,一旦翻开这本书,人们就必定不能掩卷。笔者也有这种感觉,并非是因为赞同书中观点,而是被其独特的风格所吸引。而其诗一般的语言更使人觉得,其他人的政经著作实在是索然无味。
加连诺1940年生于乌拉圭,早年在拉美最具影响力的政评周刊《前进》任总编辑,《拉美开裂的血管》就是在那时写成,前后只用了三个月。1973年,乌拉圭发生政变,《前进》周刊被关闭,加连诺流亡到阿根廷;1976 年,阿根廷也发生政变,他又流亡到西班牙,并将该书予以充实再出版。1985年,乌拉圭独裁政权终于被推翻,加连诺得以回返故国。
该书的主要内容,就是评述拉美几百年以来连番遭受帝国主义掠夺的历史,始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直至1970年代美国的政治干预和“经济入侵”。与此同时,作者更对拉美各国的右翼独裁政权和政商利益集团,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挞伐。
阿兰德在序言中说,她花了两天时间读完此书,历史留下的痛楚使她心潮起伏难平。而作为局外人的我们,阅读之时当然也会受其感染,但对笔者来说,感受最为深刻的,是其理性的愤怒、冷静的诉说和令人称羡的思想内涵。作者不仅让读者耐心地听其诉说,而且更把一种愉悦的阅读体验回馈给读者。至于这方面的例子,书中触目皆是。例如——
海地是西半球最贫穷的国家,洗脚工多于擦鞋匠:为了一枚硬币,男孩们愿意为无鞋可擦的顾客们洗脚。
我们的失败总是在别人的胜利中彰显;我们的财富总是通过培育别人的繁荣来为我们自己制造贫穷。
(对我这本书)最为正面的评价并非来自于有威望的批评家,而是来自于军事独裁政权,他们用禁书的方式对它予以赞美。
这位老妇人躬着身子,用手煽着火。她的背部弯曲,满是皱皮的脖子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就像一只古老的黑乌龟。
拉美工业资产阶级的遭遇如同侏儒:它无需成长就会衰老。
在拉丁美洲,把游击队消灭在子宫之内,要比在森林和街道上消灭他们,更加卫生和有效。
做一个高超的“表述者”
此书的英文翻译非常出色,译者是英国记者贝尔弗雷基(Cedric Belfrage),早年移民美国,就职于好莱坞并加入美国共产党。1950年代中期,在麦卡锡主义的恐怖时代,贝尔弗雷基被驱逐出境,随后便成为加连诺所有著作的英文译者。
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系行伍出身,看上去毫无文气,但实际上却是勤奋的阅读者,过去在伦敦接受记者专访时,对英国名著广征博引,妙语连珠。因此笔者相信,查韦斯必定看过奥巴马的两本著作,对他当选总统之前的政治思维是比较了解的。英国《卫报》有文章就断言说,查韦斯给奥巴马送了一件“完美的礼物”。
抛却政治身份不谈,作为年轻知识分子的奥巴马,也许会对书中的某些部分产生共鸣。几年前,奥巴马在谈及古巴时曾经表白说,当他从书中知道古巴有良好的医学教育和医疗制度后,便开始对该国有了新的看法。因此,他担任总统后不久便试图改善美国和古巴的关系,显然并非是一时兴起。
从奥巴马自己的两本书中,笔者也感觉到他是一个广泛的阅读者,而且也是一个高智慧的写作者。《拉美开裂的血管》不一定能影响他的拉美政策,但其独特的论述风格和诗一般的语言,至少会引起“读书之人”奥巴马的阅读兴趣。
在国际政治和经济事务中,不公平、不公正和不道义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而我们听到、看到和读到的反应,很多都是浮躁、肤浅和嘈杂的“自我表述”,以为声音越大态度越狠,就越能吸引眼球和耳朵。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嚣谩骂,那些极端偏狭的行为举止,还有那些哗众取宠的奇谈怪论,固然能够让外界知道有一群人在那里“不高兴”,但却不能让他们静下心来耐心地倾听,更不能赢得他们的理解和尊重。
但加连诺却非如此,他是一个高超的“表述者”。毫无疑问,在西方殖民史上,拉美地区是饱受欺凌的弱者,是世界旧秩序的长期受害者。可是,《拉美开裂的血管》却让我们发现,弱者在表达不满和向外发声时,更应该展现出智慧、理智、优雅和尊严,否则就无人愿意倾听。
实际上,当今国际事务中的所有“弱者”,无论是正在崛起的,还是继续受到压迫的,都应该对照《拉美开裂的血管》,反思一下自己的“表述”方式究竟差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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