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美国人民很不满但社会不乱的原因
–法官受贿滥判少年案及对中国体制改革的启示(9)-(10)
作者: 方鲲鹏
(四) 美国社会何以稳定的考察
美国民调显示,目前有80%的美国人说他们不信任政府,只有19%的美国人表示满意政府,而美国人对国会议员(即民意代表)整体满意度仅有13%。为什么美国人民很不满,但社会没有乱?出了法官受贿滥判几千少年这么大的丑闻,为什么没有人闹事?本文从三个方面考察。
(1)美国人是在遵守规则的教育中长大
“民主”这个词翻译自外语,实在翻译得太抽象,而且带有赞美含义,以致对“民主社会”的解释常有溢美之词。其实从技术上分析,“民主社会”的称谓,等价于“尊重程序,遵守规则的社会”,是一种直观中性的描述。
“民主”这个词有被滥用的倾向,以致“民主”的定义形形色色,莫衷一是。追本溯源,民主本来是一个中性的概念,其核心思想是“尊重程序,遵守规则”。这个民主基本思想很多倡导民主理念的中国人没有弄清楚,以为民主是为了体现社会公平正义,这是误区。因为公平正义的标准是相对的、动态的,因时代而异,不能成为“准则”,而“尊重程序,遵守规则”才是民主理念始终如一的内核。
老牌民主社会的国家,直至上个世纪早期,法律还严格规定达到一定数量财产的国民才有资格成为选民。英国规定被要求纳税的人才有选票,而是否需要纳税是依一定的财产标准划分,这实质上规定了富人有选举权,穷人则没有。美国直到上个世纪中期,还搞种族隔离,黑人没有选举权。西方妇女原来也是没有选举权的,她们在争取经济独立的过程中争取到选举权,人权的观念是后来才引入的。因此那时的选举权是同公民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捆在一起的,从现在一人一票的普世价值来看,从抽象的民主观点来看,那些社会是反民主的社会,但当年因为管理国家的领导者是通过选举产生,那些社会体制就被称为民主社会,而且从来没有人表示过异议。
美国很多穷人是不纳税的,现在谁敢转弯抹角地提出“纳税者才有选票”这种老派民主社会的主张,一定会给“违反人权”的砖头砸死。但“纳税才有选举权”曾经是民主社会“公平正义”的观念。所以“公平正义”是相对的、动态的,随时代变化而变化,而“尊重程序,遵守规则”才是民主思想一贯的“准则”。
本文就是取这种具体的民主定义,即“尊重程序,遵守规则。”这里的“尊重程序”,是指尊重议事程序。规则的制定和修改都必须在既定的程序下进行,而一旦规则制定了,就必须严格执行遵守。美国的国民就是受这种民主教育长大的,形成只要是规则就得遵守的观念;进而形成恶法也是法,也得遵守的观念。而修改恶法仍然要经过程序,比如认为某项判决是恶法,仍必须遵循程序寻求修改或推翻。
美国人遵守规则的观念不仅贯穿于家庭教育,运用于社会生活,而且渗透进亲情关系。在同孩子产生矛盾时,美国妈妈会倾向于让警察来教育孩子遵守规则,这同中国妈妈做法大相径庭。前文曾介绍一个13岁男孩因为向妈妈的男朋友扔了一块牛排,被关进少年监狱6星期。无独有偶,遭恰瓦雷拉投入监狱的少年中,还有向妈妈扔了一只拖鞋的女孩。滥判少年的恰瓦雷拉固然可恶,但始作俑者是为了这种鸡毛蒜皮事就报告警察的孩子家长。另一方面,如果这位妈妈没有报告警察,而是顺手给女儿一巴掌,女儿只要给警察局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妈妈就会被警察铐上押走。凡事有规则、是规则就得遵守的观念,就在这种潜移默化教育中形成。
(2)美国的警察和峻法因素
取得国民遵法守纪的教育成果不是全靠观念灌输,相当程度上靠严厉执法的威慑作用。
美国的警察总是全副武装,即使是交通警也是如此。警察执勤时不同你讲道理,如果你要同警察理论,铐上扔进警车是最轻的后果。警察在现场拥有先逮捕再报批的授权,如果看到骚乱,立马围捕,完全不懂请示领导等待批准这回事。警力不够就呼叫,自有人调兵遣将从四面八方火速驶援。
只要警察按规则行事,即使发生严重后果,警察可以全身而退。警察的内部规则十分有利于警察先发制人使用武力,警察误杀无辜者的事近年来发生过好几起,这些事件从没听说警察被判有罪。几年前纽约市皇后区一名6岁华裔男孩,在家门口用玩具枪对着警察被一枪击毙,警察一点事也没有。2004年赵燕无端被美国海关警察打得面目全非,中国舆论很激愤,其实只是小事一桩,美国主流媒体根本不屑报道。而肇事警察被判无罪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警察是按规则行事。倒霉的赵燕,她不懂美国人的规矩。
因此在美国,警察是谁也惹不起,警察的话谁也不敢不听。
于此相应,美国的法律十分严峻。恰瓦雷拉法官把只犯很轻微过失的少年投入监狱牟利,其心可诛。但另一方面,法官不能亲自给少年立案,必须通过警察和其他一些人经过一定的法定程序,本案如此众多的少年,只因轻微的青春期不当行为就被带到法官面前受审,多少也说明了美国法律的严峻和执法的严厉。
人民不满而社会仍然稳定,其社会成本极其巨大。美国一直以来是世界上囚犯最多的国家,监狱人口占总人口的比率也是全世界最高的国家。根据美国司法部公布的统计资料,在2009年6月30日这一天(人口统计必须在某一时点进行,美国监狱囚犯统计在每年6月30日这一天进行),每133个美国人中,有1个是住在监狱里。美国的囚犯不能当作生产力使用,只能关起来养着,让纳税人承担监禁和“奉养”他们的费用。本文故事里的少年监狱,每个床位每天要收费314美元。不难推断,美国警察的数量和费用也一定十分之惊人。
美国维稳的费用是美国的恶梦,是美国人民不堪承受的负担,是美国社会最沉重的十字架,是美国政府难言之痛。两党现在为预算和赤字闹得不可开交,但无论是哪一个党的政客都不敢提出减少囚犯、大规模削减监狱费用、让囚犯从事盈利性生产活动这类敏感话题。美国的国内问题一点都不比中国少,而且更难解决。美国也不配做其他国家学习的楷模。世界上有哪个国家能效法美国,让社会承受如此高的囚犯率和天文数字的监禁成本?而且这种稳定是不稳定的稳定,美国历史上多次大城市突然停电,导致警察两眼一抹黑时,立刻发生大规模抢劫盗窃行为。
(3) 媒体配合政府把握言论自由与舆论管制的平衡点
舆论是杀伤力强大的信息武器。这种武器可以用来帮助维持社会秩序,也可以用来颠覆社会秩序。如果舆论不停地发鼓噪之声颠覆秩序,影响到社会稳定时,任何政府都会出手干预。只是美国政府比较幸运,很少需要出手干预,因为统治美国社会的精英阶层成熟度相当高,由精英阶层掌控的大型媒体会自动协助政府进行舆论导向和控制,使有害社会结构稳定的鼓噪之声没有形成气候的机会。最近发生的郎朗演奏《我的祖国》事件,很好显示了美国媒体的老练与高明。
1月19日晚,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设国宴欢迎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席间中国钢琴家郎朗演奏了一支中国歌曲《我的祖国》。这首歌曲是著名的中国抗美援朝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曲,在美国总统为中国国家主席举办的国宴上演奏显然不妥。
全世界的华文媒体马上把这个事情作为爆炸性新闻,而且热度数周不散。如果宾主易位,在北京的国宴上发生此等事,想来中国媒体会炸翻了天。但是郎朗演奏5天之后,我用英语“Lang Lang pianist(钢琴家郎朗)” 和 “Shangganling Mountain(上甘岭)”这两个关键词在Google上搜索,只得到5条搜索结果。这寥寥几篇文章后面的跟贴也寥寥无几。在5条搜索结果中,一篇是《纽约时报》的见报文章,一篇是《华尔街日报》只在网站上出现的博客文章,另外三篇都在名不见经传的网站上。那篇上了《纽约时报》的文章,也不是专为此而写,文中有关这起事件实际上只有两句话。前一句说,郎朗弹奏的歌曲是一部中国士兵和美军在朝鲜战场上对抗的电影的主题曲。后一句说,在美国的国宴上演奏这首曲子可能是一个令人遗憾的选择, 但演奏者显然是无意的。
一些崇拜美国、不懂美国、见不得美国犯错误的中国精英们就来开导人们了:美国政府审查过郎朗提交的曲目,当然知道这首曲的背景,但是为了表现出西方的宽容精神,所以让郎朗在国宴上演奏了。不知道这些将肉麻当有趣的人士,是否还记得一年前美国政府在国宴上表现出来的“好客”精神?那次国宴是招待来访的印度总理,一对没受邀请的夫妇前来“蹭饭”,他们拿不出凹凸有致印刷精美的国宴邀请卡,却凭着服饰华丽气质高贵就连过了三道门卫。进入白宫后,他们直奔总统会见贵宾的场所,奥巴马总统满脸堆笑亲切握手欢迎,而这两位不速之客神态自若,还大大方方请媒体照相见证。
那是奥巴马上任后的第一次国宴,白宫的社交秘书为此事件被撤换,然而间隔不过一年光景,奥巴马的第三次国宴上又出纰漏了。而2006年胡锦涛首次访美时,美国在白宫南草坪上举行的正式欢迎仪式也出过状况。布什总统致欢迎辞后,胡锦涛主席刚开始讲话就遭到王文怡喊叫闹场。中国政府一直对此事件耿耿于怀,怀疑美国政府有意放王进入白宫闹场,羞辱中方元首。现在总算真相大白于天下了,美国政府在本次国宴上以加倍羞辱自己的方式向中方证明,上次的风波确确实实只是疏忽所致,非美方有意为之。
美国政府在如此重要的欢迎仪式上老出状况,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但政府和媒体事后轻描淡写的应对,则可圈可点。《纽约时报》轻轻两句,点到即止。《我的祖国》歌词中那段敏感的话“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美国的媒体绝不会煽风点火,翻译成英语呈现给美国读者,足显其成熟和智慧。但是美国政府和媒体也不是真的宽宏大量不计较,我敢打赌,美国媒体不会再热评郎朗的钢琴艺术了,美国政府乃至所有西方国家政府不会再邀请郎朗在官方活动上演奏了。
一般来说,美国的新闻从业人员作重要新闻报道时不能感情留露,以避免煽动民众。美国新闻收视率最高的福克斯电视台的一次新闻播报,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2005年肆虐美国南部的“卡特里娜”飓风时期,福克斯电视台24小时作不间断的报道,开始几天晚饭后的黄金时段都是由一位知名记者在现场播报。飓风登录后的第三天他在新奥尔良市一个大型体育馆内,体育馆里挤满了约2.5万个避难者,那里生存条件十分恶劣,而飓风过去3天了,政府对他们还是不闻不问。这位记者语气激动地面对摄像镜头说:“看看我的后面,看看这里的人们,这里现在开始死人了,我们的政府在哪里?这里是美国还是发展中国家?”说了这些话后,这位记者很快被换了下来。第二天同一时段也没见他现身,直到早上3点我才明白他已被换到这个最冷僻的时段,而他的播报也没有了我想看的那种真情了。
法官受贿滥判少年这么大的一个不寻常案子,也看不出媒体在处理上比一般新闻突出多少。全国性媒体只在新闻爆发的当天作流水账式报道,不加评论,不设专题,不挖掘细节,不作跟踪报道。以后基本上只剩事发当地的媒体还有些零星报道。本文作的全面系统介绍,在美国是绝无仅有的。我写作的大部分原始资料,散见于庐泽恩县的地方报纸,记者应该比我有更好的条件整理出一篇完整的述评,但没有一个记者会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媒体不会发表。
虽然我对于美国媒体不关注弱势群体很不以为然,也不得不折服媒体业顾全大局的良苦用心。美国已形成由数家全国性大媒体领导舆论的格局,据我观察,大型媒体对新闻的处理,内部有类似于电影分级制的规定。不过同电影的限制相反,带有色情内容的新闻,或无聊的花边新闻限制最松,只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就可以尽情炒作,而会引起民众对政府不满不信任的严肃新闻,则很节制。所以,主流媒体上看不到弱势群体的疾苦问题,而高尔夫球星伍兹偷腥的事则铺天盖地。也因此可以解释,媒体对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绯闻,报道排山倒海,而对里根的“伊朗门”事件和布什的“特工门”事件,报道低调节制,因为前一个是“生活问题”,后两个是“政治问题”。
主流媒体和美国政府同心同德管理好舆论这个武器,美国政府还博得了言论自由的美名。反观中国情形,那真是一团糟。政府不懂“疏”与“导”,只会“堵”,结果越堵越乱,以致“亲眼看到4个人按住钱云会让卡车碾过去”这种连好莱坞特技镜头都拍摄不出的场景,媒体会作为“目击证词”,迫不及待地抢在被堵之前发得满天飞遍地舞。中国实在应当采用学习外国经济管理的那套方法,同国外合资办媒体企业,或聘请美国大媒体的高管进来当家,好好观摩人家是怎么管理新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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